谭延闿这辈子,就像被时代的大水反复冲刷的画儿,不光能看到他自己的起起落落,还能瞅见清末民初那会儿社会上的大变动。
这湖南人,本来凭着才学,差一点就能当状元,结果就因为慈禧一句谭嗣同的同党,前程砸了;可最后呢,他又悄悄帮着把清朝给送终了。
他这辈子的转折和选择,时不时就能看出那个大时代的又荒唐又没办法。
1880年,谭延闿生在湖南茶陵,打小就活在他爹谭钟麟的光环和阴影里。
他爹谭钟麟是个封疆大吏,官做到两广总督,对儿子的要求那叫一个严:三天写一篇八股文,五天作一首律诗,毛笔字得从《九成宫》临到《颜勤礼碑》,每天临帖不能少于一百个字。
谭延闿这脑子聪明,在这么严的管教下更显眼了,11岁就能跟老秀才们侃大山,13岁中秀才的时候,连皇帝的老师翁同龢都拍大腿说:这小子笔力真硬,有王安石、苏轼那股劲儿。
翁同龢可不是瞎夸,谭延闿的文章不按八股那老一套写,他写《拟进呈时务策》的时候就敢直愣愣地说:现在当官的,跟病秧子似的,看着就不行,就算有好医生,也得下猛药才行。这种说话够直接的见识,让翁同龢拍板说:湖南三百年,都出不了这样的人物。
1904年的会试,成了谭延闿命运里的第一个坎儿。
那时候他在京城已经是名气最大的举子了,会试第一(会元)几乎到手——这可是湖南清朝两百多年都没出过荣耀,连主考官都在给皇帝的密折中写:谭生的文章,每个字都像珍珠似的,要是殿试还能这么写,状元肯定是他的。
可殿试那天,慈禧太后扫过试卷上的姓名栏,突然停住了。
她想起十年前那个砍头的时候血都溅到墙上了的谭嗣同,想起戊戌变法里那六个砍头的君子的血,想起自己那点差点被推翻的权力。
于是,本来排定一甲的谭延闿,卷子被随便扔到二甲去了;反倒是那个字写得一般般姓刘的考生刘春霖,成了状元。
消息传到长沙,他爹谭钟麟当场气得吐血——这老爷子一辈子当个大官,清清白白的,到死都没看着儿子中状元,第二年就走了。
他爹一死,自己科举又没成,这两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谭延闿转向新思想的门。
他没去翰林院,回了湖南,在原来明德学堂的地方办了个船山学社,拿王夫之华夷之分的想法当核心,教那些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学问。
他老跟学生说:科举那套,就是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圈住罢了。
现在清朝都快不行了,只有改改,才能救中国。
1907年,湖南咨议局成立,谭延闿以压倒性优势当上了议长。
在任的时候,他干了不少新事儿:把各地乱七八糟的厘金改成统税,让老百姓少交点税;办了湖南公立工业学校,培养能干活的技术人;甚至敢跟巡抚岑春蓂叫板,让长沙的米市开放,让老百姓有饭吃。
这些事让他成了湖南立宪派的头面人物,可1911年皇族内阁一成立——20个内阁大臣里13个都是皇族——谭延闿在日记里写清朝这病没救了,以前还盼着搞宪政的读书人,这下彻底站到革命那边去了。
武昌起义打响那天,谭延闿正在长沙妙高峰中学给学生讲卢梭的《民约论》。
新军第二十五混成协的士兵冲进教室,让他出来管湖南的事儿。
他没一点儿含糊,以咨议局议长的身份发了个通电给全省:咱们湖南的兄弟,就得当共和的先锋!10月22号,长沙城头飘起了十八星旗,谭延闿被大家推成了湖南都督。
刚上任,他先干了件事:稳住局面——把旧军队解散了,重新编新军,还发了个《湖南暂行条例》,规定收上来的税归公,当官的谁来谁走都得都督府说了算,就三个月,乱哄哄的湖南就活过来了。
更让人佩服的是,他不管别人怎么说,把所有因为反对清朝被抓的革命党人都放了,还亲自跑到岳麓山去给黄兴、宋教仁的住处鞠躬。
这种谁都不得罪的做法,让他在湖南的读书人跟革命党之间两边都吃得开,人送外号谭青天,就是说他办事公正。
民国以后,谭延闿的官路就跟坐过山车似的。
袁世凯复辟的时候,他通电反对,结果被撤了都督,躲到青岛当隐士;袁世凯一死,他又回湖南,可军阀打来打去,他两度被赶走,有一次差点被手下人杀了,还是装成卖货的才跑掉。
直到1922年,他在上海见孙中山,孙中山握着他的手说:延闿兄,你我都是南方人,现在北方曹锟买官卖官,南方正缺你这样实干的人。谭延闿这才彻底跟着国民党,成了孙中山的左膀右臂。
1926年北伐开始,他坐镇后方,把湖南的粮食、兵员源源不断往前线送,还亲自去广东动员那些有钱的士绅捐钱,三个月就筹了两百万银元。
有一回他在长沙街上看见北伐军的伤兵没人管,当场脱下长衫给伤员披上,记者拍了照片,标题写都督给伤兵披衣服,老百姓心里向着谁一目了然。
在国民党里,谭延闿是出了名的和事佬。
他在蒋介石、汪精卫、桂系之间游刃有余,人送外号水晶狐狸——既能在蒋介石和胡汉民争权的时候装中立,又能在桂系和何应钦掐架的时候当缓冲。
1928年他当国民政府行政院长,那时候中央财政亏空得厉害,他提了裁厘加税,把各地乱七八糟的税都改成统一的货物税,虽然得罪了地方势力,可中央财政收入一年内涨了40%。
更鲜为人知的是,他还是蒋宋联姻的大媒人。
早年谭延闿跟宋美龄有过一段渊源——孙中山曾想让他娶宋美龄,他因为原配刚死,婉拒了,可一直跟宋家来往。
后来蒋介石对宋美龄一见钟情,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开口,谭延闿就常请宋美龄来家里吃饭,席间有意无意地说介石兄最近为国家大事操心,真是块好料,又在蒋介石面前夸美龄女士又聪明又漂亮,配英雄正好。
这月下老人一当,蒋宋婚事就顺理成章了,谭延闿也成了蒋介石最信得过的自己人。
但谭延闿不只是个政客。
他书房挂着自书联:书到今生笔有神,菜根滋味老更亲。书法上他主攻颜真卿,临《麻姑仙坛记》两千多遍,笔力硬得像泰山压顶,又带着点灵气,齐白石都说他是民国颜体第一人。
他的《楷书七言联》现在还在湖南省博物馆,墨色浓淡刚好,字的结构疏密得当,启功都夸:谭延闿的字,有当官的气派,没烟火气,真是宰相手笔。
饮食上他更厉害,首创的组庵湘菜名满天下。
一道组庵鱼翅,得选五百克以上的海参,用老鸡、火腿吊三天汤,再用小火煨六个小时,入口就化;组庵豆腐是用黄豆磨成浆,加干贝、香菇,清淡里藏着醇厚。
现在长沙的火宫殿还留着组庵湘菜的招牌,老师傅们说:谭都督当年在府里请客,连盐都要亲自尝,他说‘菜有五味,少一味就没魂,多一味就抢了主味’。
1930年9月,谭延闿在南京突然脑溢血,才50岁就走了。
蒋介石亲自给他扶灵,国民政府还办了国葬,灵柩从下关码头往中山陵旁边的墓里运,路上老百姓都自己摆供品哭他,哭得震天响。
他这辈子,从想当科举士人的为国家做事,到革命时的务实改新,再到民国官场的谁都不得罪,核心就一个:看得清时代。
他曾跟学生说:个人就像船,时代就像水,船要走远,得顺着水走。这话简单,可正是他能在清末民初那么乱的世道里站得住脚的秘诀。
现在谭延闿墓还静卧在紫金山南麓,墓前石碑上谭延闿之墓五个字,笔力遒劲,就是他自己写的。
从会试会元到民国高官,从湖南孔子到组庵菜祖,这被慈禧一句话改写命运的人,最后用自己的活法,在历史上刻下了忘不了的印子。
他的故事告诉我们:时代的车轮往前走,个人的事儿可能不算啥,可当无数个谭延闿这样的人醒过来、转方向、使劲干的时候,历史就悄悄变了。
当年因为姓谭丢的状元,最后反倒成了他推翻旧时代的开头——这大概就是命运最有意思的地方吧。